当小布朗领着众人来到庄园的停车场的时候,苹果和阿尔杰特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感叹。这里与其说是个私家停车场,不如说是豪车博览会。各国豪车品牌旗下的产品按照顺序依次排在两边,全都清洗得一尘不染,如同精神抖擞的士兵等待长官的检阅。身为大小姐的苹果对这些车型毫不关心,只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世界。阿尔杰特曾经是个车迷,不过现在早就不玩车了。和上层人士长期相处中,他学会和他们一样只坐低调的黑色福特车出门,尽管在大洋彼岸福特车早已堕落为平民车型,他却丝毫不改自己的习惯。在上层人士看来,像小布朗这样大肆挥霍根本不是爱车的表现,而是幼稚的炫富,像小孩子一样玩腻了就丢到一旁。
小布朗最近宠爱的车就只有那辆劳斯莱斯幻影,他对停车场内停靠的其他车型看都不看一下,直奔爱车而去。小布朗爱这辆车已经到了一种痴狂的地步,他在车门上绘制了金盏花家家辉和自己的全名,对车内大肆改装,加了路易十六形制的窗帘和兽皮地毯,坐垫上都铺着光溜溜的马鬃垫子,人坐上去直往下滑。可以说,他是将车改造成第二个金盏花庄园。
但这次出门的主题不是车,大家是要去芒特尔瀑布的。于是在短暂的观赏过后,苹果和阿尔杰特两人钻进车的后座,和一动不动的淇洛靠在一起,小布朗坐进驾驶座,副驾驶座上坐进一位仆人。伴随着马达的嘶吼声,汽车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仿佛生了墨丘利的双翅。沿着漫长的公路蜿蜒而上,人造建筑很快就隐没在山林中了,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翠。虽然圣联邦已经到了深秋,但芒特尔山脉大多是常绿植被,一年四季都是那样生机勃勃。雪松直逼天际,彩色羽毛的鸟儿在树枝之间腾跃欢叫,澄澈透明的溪水在石缝间缓缓流逝,猛兽躲在茂密的灌木丛背后,只露出一只可怕的眼睛盯着公路上用轮子飞奔的怪物。这个蛮荒世界充满了独特的野性魅力,如同暴发户金盏花家族一样粗鲁而活泼。相比而言文明人居住的伦萨城就像蒙了一层灰布,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修剪整齐的行道树总是无精打采,常见的鸟类是棕黑色的麻雀和灰白的鸽子,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无时无刻不在吐着黑烟。里面的人们像齿轮一样在工作和家中来回奔走,遵循着暮气沉沉的古老生活方式,听教堂懒散拖拉的钟声和贫民窟孩子们的尖叫。
“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对于您这样的文明人而言太过荒凉了?”小布朗突然冒出了一句,不知道实在和阿尔杰特说话还是在和苹果说话,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他不怀好意地微笑着。
“如果这里的卫生设施到位的,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苹果说,她犯了一个典型的文明人错误,刚好被小布朗抓住了把柄。
“卫生设施。”小布朗彬彬有礼地复述了一遍,语调里充满嘲讽,“要是打起仗来,你们这些少爷小姐们可就必须在挖出的土壕里解决需求了,其实这种最原始的方法要比所谓的马桶要舒服许多,要不要试试?”
“行啦,”阿尔杰特在旁边调侃道,“您小心点驾驶,这里有很多急转弯和陡崖。”
“当然,首长!”小布朗冲着后视镜标标准准地敬了个军礼,接着哈哈大笑。不知为什么,刚刚被羞辱的苹果也捂着嘴笑了起来,阿尔杰特文雅地咧了咧嘴。除了一直在流口水的淇洛,车里的所有人都被愉快的空气感染,渐渐放下了各自的身份和礼仪,互相之间开起了玩笑。
汽车沿着陡峭地山路向上行驶,两旁的树木越来越茂密,在公路上方汇合,形成一个天然隧道,几乎将阳光全部遮挡住了。于此同时,从山谷的最深处刮来一阵阴惨惨的风,裹挟着残枝断叶在空中游走,声音如同悲伤的女子哭泣。荨麻乱七八糟地缠在树干上,甚至蔓延到马路边缘,被小布朗傲慢的车轮“咔嚓”碾碎。
“我不太喜欢这一段。”苹果说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瀑布呢?”
“快啦!我小时候听故事,爷爷总讲林子不喜欢人类进来,但我喜欢森林。森林就像个毫无教养的野性女人,根本摸不透她的想法。诸位,你们还没有见过林子发怒的时候呢!像是前几年的大暴雨,山洪裹着泥浆奔流而下,差点把庄园给淹了。”小布朗说着,猛地一脚踩下去加大了油门,乘客们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们整个人往后拉。淇洛的脑袋像上了发条似的使劲磕着座椅,阿尔杰特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固定住,还因此手上沾满了淇洛粘稠的口水。
“你们说,这种方法会有用吗?”阿尔杰特从袖管里拿出一块麻纱手帕擦去手上的秽物,说。
“应该会有吧。”小布朗心不在焉地答道,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一样支棱起耳朵,问道,“听啊!你们有没有听到她的歌声?”
被刚才阴森的气氛弄得心烦意乱的苹果听小布朗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还以为是什么女鬼,吓得往阿尔杰特身边靠了靠,阿尔杰特温柔地搂住未婚妻,一边安慰她,一边好奇地谛听着所谓的歌声。然而他听了半天,耳朵里尽是马达的轰鸣,要么就是风的怪叫或者野兽呼号。
“少爷说得是芒特尔大瀑布的水声,我们快到了。”坐在副驾的仆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后面两位的反应,便好心地解释道。
仆人这么一说,阿尔杰特也留意到了,在这些怪声中间,掺杂着细微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雨声,但又太清脆了,令人联想到教堂的编钟。这个声音虽小,却触摸着人的心扉,让人不知不觉便沉醉在它梦幻般的节奏中。小布朗说得对,这不是水声,这是歌声,是水之精灵的呼唤。这个世界越发显得不那么真实了,反而像是凯尔特童话中的场景,金盏花家祖辈心目中的天堂。
“在这里盖庄园真是好。”他不由得感叹道。
“可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却说我们是乡下人。”小布朗怪腔怪腔地说,毫无预兆地将方向盘向右一打,汽车在原地画了个圈,脱离公路,径直走向一条歪歪扭扭的羊肠小道。
这条道像小孩子用蜡笔画出来的拙劣玩意,四周全是怪石和老树交错盘结的树根,斑驳的阳光透过绿叶在林间形成一道光柱,光柱的末尾是金黄色抽象的图形。空气中有股湿乎乎的泥土味,混合着草的清香和腐烂植物的微臭,其实并不难闻,至少比伦萨城区的烟味好闻多了。风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几乎近于停止,林子里面静悄悄的,连发动机的声音都小了很多,似乎是为了配合周围的气氛。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了,小布朗的劳斯莱斯成为其中唯一的闯入者,被自然翠绿的大茧包裹着,显得既落寞又充实。
车道漫漫,似乎一直不见尽头,两旁的景物如此酷似,总感觉是在原地打转。乘客们看腻了风景,开始盯着前面的座位发呆,心中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够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或湖泊。就在他们快要失望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一小片宝蓝色的天空,涧涧的水声变得格外清楚。鸟类和小动物也多了起来,它们纷纷被这个闯入者吓得四处逃窜。
小布朗停下车子,众人从小车厢里钻出来,淇洛被仆人抱到轮椅上。大家步行前进,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所谓的芒特尔大瀑布。然而这个瀑布空有个“大瀑布”的名字,实际上却十分秀气。它的落差大概有三十米左右,顶端只有几股不宽的水流顺着石壁奔流而下,击打下方的石块,溅起文雅的白色泡沫,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最终汇聚成溪流在林间穿梭。据小布朗说,现在不是观察大瀑布的最好时候,因为秋冬山林降水相对较少,等到春夏两季河水汛期,这里的瀑布完全可以用“壮观”来形容。
苹果未免有些扫兴,找到一个光滑的巨石坐下,伸出双手感受瀑布冰凉的水帘。阿尔杰特则从仆人那里接过一本中篇小说,饶有兴趣的看了起来。小布朗则是像个孩子一样跳来跳去,扑打水花,玩得不亦乐乎,还试图把淇洛抱到水里,苹果差点就没有拦下他的疯狂举动。看两位客人都不怎么起劲,小布朗从内兜里拿出一把口琴,吹奏起谁都没听过的凯尔特民歌,终于引起了苹果和阿尔杰特的注意。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苹果用手帕将手上的水擦干净,问道。和淇洛一样,她所熟悉的凯尔特民歌只有《Auld Lang Syne》一首,每次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总督府的大喇叭都会放这首歌。这个时候人们总是互相亲吻祝福,庆祝新的一年到来。然而这首歌旋律如此哀婉,总会让苹果想起很多被时间所冲淡的回忆来,引得她伤心落泪,所以她不太喜欢这首歌。小布朗用口风琴吹的歌旋律虽然跟《Auld Lang Syne》一样悠长优美,却没有那种悲伤,反而是一种独特的恬静,仿佛漫步在丛林中,随手摘取一枝野花,闻着它那沁人心脾的悠香;又仿佛是穿着白衣的单纯少年在心爱的女孩楼下自弹自唱,独自沉醉在虚幻朦胧的爱情之中。总之这首曲子能够引起的联想很多,若是不看到歌词,永远不会知道它到底在讲什么。或许这种极大的自由度就是音乐的魅力所在吧。
小布朗演奏口琴的时候,与他平时那副懒散放荡的样子完全不同,倒像是标准的正人君子,脊梁挺得笔直,宽阔地胸膛完全展开,漂亮得有些轻浮的脸因沉浸在音乐中而变得舒缓温柔,他紧闭双眼,棕色的长睫毛微微颤动着,像个初恋的少年。苹果一开始认为小布朗不过是个装成上等人的模样来羞辱他们的无赖而已,她现在虽然没有完全收回这个看法,但至少,小布朗身上还是有真正世家子弟所拥有的那种高贵的气质,不过他更上一层,只是利用这种气质,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视它为生命。真是个奇怪的人,苹果想,她甚至有点开始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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